在日本考察，来到富良野市一家比作坊稍大的葡萄酒厂，主人取出非常精致的酒杯倒酒给我们品尝。我实在是不懂葡萄酒，只是顺手买点带回去给亲友尝尝。一问方知，它的上品价钱也并不高，但只有上门才能买到，不识货的外地人出高价也不卖。真是“酒逢知己饮，诗向会人吟”。
联想到中国的茅台。茅台酒之于中国消费者近十几年从来都是紧俏货，今年更是供不应求。有人为茅台出主意——提价，但茅台酒厂没有采纳，反而一直在努力限制着终端零售价。最近4年，茅台成功实现了市场的转型升级，从公务消费为主过渡到以商务和个人消费为主。茅台酒厂必须读懂真正意义上的消费者对茅台的感情，保护终端消费者的利益。如果借助供需矛盾提高出厂价，终端价格会乘机快速追高，受到伤害的必然是终端消费者。作为茅台集团多年的顾问，我深刻理解——茅台要卖给懂茅台酒的人。
生产者如何对待自己的产品？企业如何对待自己的消费者？企业家如何对待自己的企业？答案并非“显而易见”，不同的企业与企业家，认识并不相同。
企业对待产品的不同态度
步入市场经济30多年来，中国企业的发展总体上经历过四个阶段：品质提升阶段、成本控制阶段、规模发展阶段和产融结合阶段。企业本应做出好产品，但有的不愿做，有的不会做，粗制滥造成为普遍现象；但市场是有一杆秤的，最后企业必须回到认真做好产品的正道上来，中国企业进入品质提升阶段。随着饱和竞争的出现，仅仅做出合格的产品是不够的，“物美价廉”成为核心竞争力，中国企业进入成本控制阶段。企业有能力做好产品并且实现了比较理想的性价比，得到市场认可，有的有了品牌，自身也有了资本积累，扩张和复制就提上日程，即使战略上不清晰的企业也开始走上“多元化”之路，也就是所谓的“做大做强”，中国企业成批进入规模发展阶段。当大批企业家完成了原始积累，中国资本市场日趋活跃，很多企业家和投资人开始认识到公司也是“商品”，企业是可以买卖的：分拆了买叫参股、控股，整体买下叫收购、兼并，另外还有公司上市，中国企业快速进入产融结合阶段。
无论在上述哪个阶段，很多中国企业对产品几乎没有什么感情，只当作一种获取财富的工具和介质，对消费者也往往漠然视之，所有的真真假假的“善待”也不过是“乐见你掏钱”。生产者并不热爱自己的产品，不会用心去欣赏它，卖出去更不会依恋它，卖货收钱，天经地义。企业对产品最终卖给了谁也并不关心，对消费者是不是喜欢买到手的产品更不去操心，包括把公司当产品卖出去了也并不在意它未来的前途。反正钱到手了，所有的努力就随之结束了。全部的愉悦只来自于挣钱，企业只享受“卖出去”数钱的快乐，卖任何东西都跟卖猪一样，不带感情。对消费者也可能会说“请多关照”，但并无“托付”之意。企业卖产品很少像转让宠物那样带着感情，养宠物的人，如因特殊情况必须要将宠物转让出去，一定会谨慎选择主人，不会草率地丢出去，然后笑着数钱。老板们卖企业也很少像嫁女儿一样，嫁女儿总是怅然若失，多少家长在婚礼上流泪，或担心女儿未来的幸福，或为自己不能长期厮守而忧伤。
关于金钱、情怀与事业
中国企业为何如此不讲情怀？中国第一批走出来的企业家，大多有过饿饭的经历，从短缺经济时代过来的人贪恋金钱大概情有可原。改革开放以来，思想界一度混乱，“信念”“抱负”“使命”关注得少了，新生代的企业人接受的教育是不完整的，成长的环境是失衡的，而觉悟不会是天生的。海明威曾经说，“世界到底怎么回事，这我并不在意。我只想弄懂如何在其中生活。”我想，“如何在其中生活”一定不只是挣钱。
企业挣钱再多也只能是做事，没有情怀就谈不上事业。什么是事业？古人云，“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业。”比尔·盖茨确实挣钱了，但更重要的是他推动了人类科技的进步，他在引领整个社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，他借助视窗软件实现了让全世界都能用上计算机的使命，这就是事业。当今中国，有的人纯粹靠投机发家，成为富豪，他们做的事不但无助于社会发展，甚至还有害，这些人有钱没有事业。有的人有钱也有事业，比如我的老乡袁隆平，我在以色列考察，自我介绍“来自中国”，接待方马上回应“啊，隆平科技”。有的人没钱也有事业，比如民国时期的武训，靠讨饭积累一点钱办学校，学校有了一定规模了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半间房，有时甚至睡在教室的走廊上。
显然，要求所有人都有事业是勉为其难的，但中国这么庞大的企业家群体如果只是会挣钱，不免让人觉得悲哀。企业在以产品和服务换取利润的同时还能留下一点别的什么吗？至少，对自己的产品有感情，对自己的客户有敬爱，对自己的企业有“香火连绵”的期待。
几家日本企业的故事
笔者对日本企业有所了解，试举数例以论情怀。
日本首家被允许佩戴FSC（森林管理协会Forest Stewardship Council A.C. ，FSC）徽章的速水林业，经营山林1000公顷，其中99%为人工扁柏林。因为市场环境恶化曾考虑过以裁员的方式来削减成本，老董事长却说，“不和大家一起致富又有什么意义！”林场持续受到进口木材的冲击，以木纹美受到欢迎的扁柏木价格一路下跌，到2000年一立方米价格下降到2万日元，只有20年前售价的一半。林场只好出售20多米高的120年树龄的扁柏林维持企业生存，老板很无奈地说，“说真的，这样的山林，我真是永远都不想砍伐。”这是对产品的感情，产品中融入了主人的绵绵爱恋。
曾造访一家日本酒企，1755年创立的市村酿酒厂。老社长鸿山活着的时候遇上大饥荒。鸿山老板一面在屋门前架起大锅施粥赈灾，一面还花大钱造庭园兴土木，目的是可以雇佣一批建筑师和泥木工，间接地救活了好多个家庭。后任市村社长在《小布施展》一书中说出了这家酒企的宗旨：“我们为什么要进行企业经营？那是因为企业的存在能让社区的人们感到希望和快乐。”这是企业对社区的感情，与发国难财者大相径庭。同样的案例在中国平遥也有出现，钱庄老板在大灾荒年竟投资建造大戏台，任何人到了工地哪怕搬了一块砖都可以进来吃饭，为了让接受救济者保持尊严和体面。
1616年诞生的森野吉野葛药园，400年来从未间断对上百种药草的精心管理，根据种类的不同区分土质、水分、肥料予以照料，包括开花后的不同处置。因为他们的家训是“致力增添稀罕之物，补足灭绝之种”。那年在京都访学，曾结识一位老企业家，他家能在白色瓷器上成功地烧出了柿子红。但是老先生的儿子要死要活地去做动漫了，听说我是中国景德镇一带的人，于是很诚恳地拜托我在中国寻访一位有志于该类瓷窑的后生，去继承他的财产和事业。有些老板把公司不负责任地卖给毫无瓜葛的陌生人，只要出个好价钱，看到这里会有怎样的感慨。
企业没有情怀当然不必指责，但站在民族的角度看，总让人顿生惆怅。而且，我一直认为，没有情怀的企业很难长寿。《日本长寿企业的经营秘籍》的作者船桥晴雄先生的日本企业调查，124万家企业中存续100年以上的企业有2万家，200年以上的有1200家，300年以上的有600家，500年以上的有30家，1000年以上的有5家。我没有做过中国企业寿龄的调查，但没有听说过有300岁的企业，200岁的也屈指可数吧。
有一家世界古老企业俱乐部叫以诺人协会（the Henokiens），会员30家左右，入会条件是：至少持续了两百年以上，创业者的子孙是公司经营者，企业充满活力而且财务状况健全。中国企业家如果总是把公司当猪随意卖掉，何日才能有企业进入以诺人协会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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